荒謬

內線通話傳來他沉厚且不均不順的呼吸聲。

「又鼻敏感發作了嗎?」她在自己腦內輕輕問。

她一愣神,小小聽筒變成了整個宇宙。平時聽覺靈敏的她一向嫌公司電話有雜音干擾,但在此時此刻,她的感官功能突然變得遲鈍,神經纖維一如超出負荷就燒斷的保險絲。世界彷彿只剩下由另一邊傳來的呼吸聲,像半睡半醒朦朧間只聽到枕邊人的呼息一樣。腦內畫面漸漸成形,她一怔,白日夢終於驚醒,漲紅了臉。

她自知不能再這樣下去。

有鼻敏感的人是她上司。

初初面試,被他賞識自己的能力、學識,有感自己終於有用武之地。僱傭雙方沒有強求,不用屈就,就剛剛好的各取所需,等價交換。像蘇菲一走進哈爾移動城堡便能駕御卡西火般和諧美滿。她待在這裡,覺得心滿意足。連一直嫌棄她沒自理能力的家人也終於由滿腹牢騷轉為滿臉笑容,對受僱於大企業的女兒深感滿意。

她是他的近身助手,鼻敏感的他配自認為心思細膩的她,合作得天衣無縫。他平實不擺架子,更不會吝嗇對下屬的鼓勵和讚賞,整個團隊不論男女都對他敬重有加。在這個愈發荒謬的社會,他讓她見識到另一種「荒謬」,她沒想到原來在現實中也能體現如日劇裡般有士氣、讓人尋獲自我價值的工作環境。她最近在讀卡繆,所以很常想到「荒謬」這個詞。而在很常想到「荒謬」之後,她又莫名的很常想起他。於是,她發現自己跟世界原來同樣荒謬。

「難得的節日連假,就不要想著工作了。」她喜自說自話,訓育自己,並認為這是有自理能力的特徵之一。

然而,繼荒謬之後她又發現原來自己很狡猾。狡猾在她口不對心,竟移花接木,把「上司」一詞改成了「工作」。

不過多荒謬多狡猾也不要緊,重要的是,他讓她有自信,至少起初是有這個化學作用。他甚至能讓這個小助手錯覺自己已能獨當一面,彷彿自幼受家庭保護的她終於闖出一片天,不用再被當成溫室花朵。人生第一次遇到一個能引導她發揮潛能、信任她做事能力、懂得她優點的人。她沒有信仰,也不信甚麼吸引力法則,但她腦海浮現兩個字:感恩。雖然不知道是誰施的恩。

但,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。

自那通有畫面的電話接通以後,她的工作效率就下降,無法專注。可能周遭的人還沒有注意到,但她自己深知肚明。為什麼呢?是因為天氣悶熱潮濕?上網查一查袪濕秘方,又怔住,回想起日劇中一句對白:「人生中真正想知道的事,網上是查不到的。」唉,算了,關掉搜索引擎。會議紀錄還未打好,她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。

「究竟在幹甚麼?」一句自省說話脫口而出,嚇得鄰座女同事連忙收起正在翻閱的百貨公司開倉目錄。

她重複的想。明明上星期還恭賀他妻子順產;明明還笑說照片內女嬰長得比較像媽媽,十分幸運;明明還真心真意的笑了出來…… 雖然,笑中好像有淚。

以後一想到要撥內線給他,她就緊張。她會突發性口吃,在電話內她甚至發不了他姓氏的音。那個她早已「意淫」過上百萬次的姓氏,還妄想日後別人以此姓稱呼她,後加上「太太」。

究竟在幹甚麼?報表、建議書通通做不好。原本活潑的她更整個人喪失朝氣。他體貼,問她是不是家中有要事,如有需要,可申請有薪事假,他會酌情批准。

原來,他亦同樣狡猾,她心想。太過溫柔、太過體貼了。如此一來她便無法恨他,恨他把名為「自信心」的魔法施在她身上以後,又透過時間小偷取回。一份曾經讓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情懷,沒有好好發酵,卻發了霉。她比從前更自卑。

她又深感內疚,覺得自己以這個狀態留在他身邊只會愈幫愈忙。蘇菲太過想要奪取哈爾的心,錯手做成亂局,無法收拾。而她不是蘇菲,更永遠不會是女主角。被自尊心拖著走,叫她愈來愈累,無法像蘇菲一樣,變回少女了。這場夢叫她老了十歲。

最後,她遞上辭職信。遞信這個動作成就了她與他第一次兼最後一次「肢體接觸」,指尖碰上了指尖。雖然接觸面不大,但已足夠讓她感受他一雙大手的溫度。

算了,這樣就足夠,一切值得了。

腦海響起了幾句歌詞:

//🎶 償還過 才情願 閉著目承認故事看完

甚麼都不算甚麼 即使你離得多遠

也不好抱怨 //

一邊作口頭上的應酬,一邊在腦內播歌。噢,原來還空出一個左心房。良心輕輕問:這般微小的細節也被你放得如此大,你以後該怎樣談戀愛?

「不知道啊。」

她只覺荒謬。

而她接受荒謬。

— 完 —

Photo: 電影《Equals》劇照

Cheryl Yu

喜歡貓,貓也喜歡我。好似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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