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步之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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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離牠還有十步的距離,牠不惜讓頸繩扯盡,如同我是個已出海數十年的水手,終在威儀時顯時隱的大自然之下功成身退,撐着半副殘軀一瘸一拐回到岸邊的家鄉般,以每早用雙手放在額下,佇立碼頭極望汪洋的妻子的心情挨過來撤嬌。那刻,我胸膛中的那岸乾冰,寒沍的煙忽地散逸而去,滴答滴答滴,儼如考古學家幾經辛苦,終於掃去所有鋪伏着的沙泥與碎石,讓那不見天日的心展露出來。

牠是我在大約半年前,於家樓下偶然發現的舖頭貓。喜歡貓,是這一兩年來不自覺墮入情網而不察的事,但對貓的生態、習慣、品種和喜惡都是一知半解。牠有一身灰黑色的虎紋,一如網絡上看到的肥貓短片,其肚子和下半身肉多肥厚,摸上去柔順軟滑。當牠看到我靠近時,便會一邊喵喵叫,一邊在我兩腿之間穿梭磨蹭,偶然伸出小小的舌頭舐我的腿,偶然則在地上打滾,大方而毫無防備地展示嘴饞的成果。當我輕撫牠的頭,那琥珀色的眼便很享受地瞇了起來,像獲得世上最盛大的恩寵。當我離開,牠會蹲在原地,前肢很有禮地泊在一起,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的腳步遠去,猶同日本那些以客為尊的店員,遑論有否光顧,在你的身影確實消失之前,仍笑意盈盈地目送你的離開。

不是那麼常能看到牠。我要上班的日子,舖頭許是未開;即使開了,我亦行色匆匆,怎可留戀?到了放假出門跑步、打波或赴約,時機錯開,亦無緣得見。早前嚴寒治港,北風像追債一般轟襲廛閈,容或其主人恐其冷傷,舖頭門前只懸着一條曖昧的褪色頸繩。那時我想:難道牠的主人不堪或不滿路人如我對其又摸又逗,索性不許牠放風?當然這一扛擔心,在前天業已證實是多餘。

人各有性,貓亦如是。眾人常指貓總是高傲得可稱為傲慢,冷漠得很。除非是有其所求,否則貓有牠的哲學要尋索,牠要坐成一個木無表情的哲學家。你硬係要逗牠,只要佢冇mood,你總係不得要領,摸摸鼻子就要轉身。這隻舖頭貓卻那麼黏人,絕不怕生,就算沒有罐罐,牠一樣纏在你身邊不放。如果牠具人類的智慧,在這裏打滾幾年,就必然如我一樣厭人,不信人不愛人,盡可能規避一大班人的聚會,絕不輕易或勉強和誰綁好羈絆的繩。

「事不目見耳聞,而臆斷其有無,可乎?」數年以降,從時局和日常之中,多番證實了人的可厭,是故我可斷言,大多數的人,包括我,大概都不值得生存。人性惡盛,墮落者的存在帶來巨大的幻滅,只要是存在,就可以為周遭帶來傷害。人血脈中的冷和惡,不斷泵動,然而委身一座萬惡之城,多一個人墮落,只是如客人不期而訪,於是多一雙筷般不痛不癢,極是平常,不足見怪,於焉肩膊看來又更輕鬆了一些。這番不負責任的說辭,正是如今,亦是今後香港全城上下堅定不移的信仰。

我愈來愈厭惡人,愈加喜歡貓。人要是活得有一段日子,風花雪月之後,就會感到深至地核的孤寂,心中的願望、愛和痛會命定地愈來愈少。它們隨同時間一併或是流入大海而失蹤;或是逃伸到青空而分散於無形;或是翻覆在社會的陰溝,玷上一身遺臭曠古的髒毒,從此同流合污;或是在人與人每一次的相識相交,相親相分之後,斷然成齏。眼界的擴闊,歲數的增進,會帶給人多深的悲哀和沉默。費茲傑羅在《大亨小傳》寫過,三十歲是下一個孤單十年的序幕,代表了單身的朋友會愈來愈少,心中的熱情會愈來愈少,頭髮也愈來愈少。隨皺成一團的日曆愈堆愈高,愈來愈少的東西只會愈來愈多,而愈來愈多的東西會變得愈來愈少。

貓的世界看來單純得多,你想駁嘴的話,貓的世界當然也有我們未必看到的紛擾,但起碼牠們不至於要考慮樓價和擺酒與否的世紀難題,不需要知道民主社會在香港幾乎不可能建立,毋須明白一國兩制的笑點在哪,不用了解我們將一步緊接一步,邁向鮮紅的暮色。

養一頭貓,我想應該會減輕厭世感。但養一頭貓,首先不是有沒有愛心的問題,首當其衝的就是錢的問題。要讓自己的貓養得肥肥白白,健健康康,我想花費應該不菲。就算徵得家人同意,陋室淺窄,買了貓糧買了玩具,甚至想花光一切買新居,為的只是不欲牠困在狹仄的居所,但這也決非輕而易舉。人的住屋問題未曾解決,卻要徒增安置貓咪的問題,即使我一廂情願為牠籌措得怎樣妥當,貧賤而慾盛,最終都會鬧得遺憾收場,害貓害己。

還是保留十步的距離好,十個足印,一條頸繩,起碼不會造成什麼慘劇,於我於牠,都自有一卷瑰麗浪漫的想像。我們可以湊合着飾演主人和奴隸,可以共享數分鐘的温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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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狂減盡只傷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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