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綺賢入罪》 by 小東邪
或者我講你未必會信,我而家喺羈留窒,好凍好餓。入面計埋我有三個人,一個喺中年男人,另一個喺女人。
我唔知自己坐咗幾耐,但喺我見到走廊盡頭站崗嘅警官換咗三更,大概過咗一日啦。
羈留窒嘅左邊同右邊位置分別被男人同女人佔據咗,男人半卧瞓喺哋下,不停用腳上嘅人字拖拍打哋板。雖然我無望住佢,不過我知佢雙眼一直望住我,一直無離開過。而我亦都唔敢直視呢兩個人,廢事一有眼神接觸,佢哋一開口講嘢,其他人就會以為我哋喺識得,甚至有關喺。我搵咗個中間位置坐低,見佢哋無咩不滿,相信呢個位不屬於任何人,應該喺坐啱咗。
過咗一陣,外面嘅大門打開咗,有個人慢慢行咗入黎,在走廊駐守嘅警官走上前,同佢打招呼,「喺呀。哈哈,無問題,慢慢行。」從呢個警官烚熟狗頭嘅語氣,可以判斷出啱啱入嚟嘅人,官職應該唔細。
外來者慢慢行到去羈留室面前,天花板嘅白色光管好似死魚反肚咁白,照喺佢塊面到,顯得份外好詭異,「綺賢,出一出來。」之後佢慢慢開咗對門,望住我笑。
我跟佢入咗間口供房,裡面得一張檯,兩張櫈,同一部閉路電視。我跟指示坐低,望住眼前嘅警官,預備迎接死亡嘅來臨。
「你知唔知自己點解會喺到?」
「我唔知。」我專登答得快啲,希望佢憑住我反應嘅速度,去判斷我唔喺講緊大話。
「嗰日你返工講左啲好嚴重嘅嘢,你知唔知?」
我嚇到呆咗,不斷回想自己講錯咗咩咁嚴重。
「你有個同事叫阿喜?」我點頭。
「你哋嗰晚喺茶水間講咗啲咩?」
「嗰晚我哋喺茶水間,阿喜話亞多就嚟辭職,問我會唔會唔捨得佢?」
「咁你答佢咩?」
「我話梗喺唔會,我而不得佢死。」本來呢句嘢喺幾好笑,但氣氛實在嚴肅到我唔敢笑,甚至透唔到氣。
「原來你真喺有講過。」我見到佢鬆咗一口氣,好似日日坐喺大埔墟火車站外嘅婆婆連衫,終於穿到條絲入個針窿咁,「你知唔知佢死咗?」
我個腦當堂一遍空白,佢死咗,明明我早幾日仲見到佢,同佢有講有笑,所有嘢都同平時一樣。
我好驚,一個咁老友嘅同事,咁就離開咗我,生命真喺好脆弱。不過好快我就梳理好自己情緒。
「我唔知。」嗰刻我發覺自己視線開始朦糊,咩都睇唔清楚。
「佢嘅屍體喺屋企發現。」佢展露猙獰嘅笑容,「喺咪你做?」佢好大聲咁喝令我,我知道佢喺唔會咁輕易畀手裡面嘅獵物逃脫,我心裡喺清楚明白。
「我無。」
佢企起身,慢慢行出咗間房。
間房好靜,靜到我聽到有很多粒子移動嘅聲音,雖然間房一個人都無,但我知有好多對眼望緊自己。我扮振定,好想呢段時間快啲過去。
唔知過左幾耐,終於有人行入黎,喺兩個著住看守員制服嘅人。
佢哋開門示意我可以出去,我跟佢哋行入一條好長嘅走廊,走廊兩邊都有大大小小唔同嘅房,我都數唔到有幾多間。行到去走廊中間,有一個好大嘅展示板,上面寫住2014年9月28號,原來已經過咗兩日。
可能我停咗喺展示板前面太耐,兩位看守員好唔耐煩,終於忍唔住開口講:「看完未呀,我哋換更架啦。」我即刻加緊腳步跟上去,我哋繼續不斷行,不斷行,中間經過左好多嘢,不過我怕又好似頭先咁畀人話阻住佢哋收工,所以都唔敢抬起頭望,不斷低頭急步行。最後,我哋行到去一間47號房前面停低,佢哋打開左度閘,我慢慢行入去。
呢度比羈留室細好多,但畢竟一個人住,其實都算好奢侈。入面一眼睇晒,有一張床,一個廁所,同埋小量活動空間。不過後咪我諗返個張喺咪可以稱之為「床」,個窿喺咪可以稱之為「廁所」,真喺見人見智。
其中一個看守員清一清喉嚨,對住一張紙,好大聲咁讀:「現在正式控告你干犯過失致人死亡罪,惟你不承認控罪,案件正式進入司法程序、排期審訊,期間你有權會見代表律師。」
他輕輕放下字條,「你明不明白?」
「明白。我聽日就想見代表律師。」
「好。寫低你代表律師嘅名。」之後遞咗張紙同枝筆入黎,我都唔知幾耐無用筆寫過字,個刻筆尖觸碰紙張嘅感覺,有講不出嘅痛快。「阿栓」,呢次喺我第一次寫佢個名,我同佢一啲都唔熟,不過佢喺我唯一一個認識嘅律師,亦都喺我哋條村唯一一個出產嘅律師。
其中一個看守員接過我張字條,望一望佢隔離個同事,低頭講咗兩句,之後話:「聽日你就會喺呢個時間,見到你代表律師。」
佢哋離開咗之後,我身邊嘅一切又回復平靜,好靜好靜,靜到我又再聽到粒子移動嘅聲音。
我望一望,呢刻屬於我嘅房間,感覺比我家還寬敞,而且隔間又比較好用,起碼你唔會見到有鑽石型嘅監牢。諗到呢度,忍唔住失笑一下。
「笑咩呀後生?」 一把好沙啞嘅聲音喺無幾遠傳過來。
「下?」我扮聽唔明佢講咩,始終覺得來者不善,小心為著。
「哈哈,唔使驚,呢度無人架啦,得返你同我。」之後低聲唱咗幾句歌,不過中間夾住湖南口音,聽唔明。
後來不知不覺咁瞓著咗,去到起身個陣,已經喺送飯嘅時間。
我求其食完,已經開始準備陣間同律師商量啲咩,問佢案件嘅勝算有幾大,點樣爭取勝算。
終於看守員來到了,我們繼續沿住琴日嘅路行,一路行,一路行。
我同嚟個時一樣,低頭行,唔敢望周圍嘅嘢,怕畀人望到,亦怕望到人。
去到展示板前面,看守員停低左,指著前面嘅電話。
「喂。在嗎?」喺阿栓嘅聲音,雖然我已經好耐無同佢講過嘢,不過我一聽就知喺佢,一定要喺佢。
「阿栓。」
「我今天不能來了,抱歉。」
「無事,在電話說都一樣。」我好緊張,一方面驚看守員在偷聽我們對話,另一方面又驚自己漏左細節,唔記得同阿栓講。
「你要認罪。」聲音一字一句清楚由話筒傳嚟,「知道嗎?你一定要認罪,屋企嘅人先有救了。你爹娘嘅住房都畀幹部收回,村裡嘅人看到你爹娘都避開,怕招有麻煩,佢哋而家唯有住喺二嬸家,不過看來都唔住得耐。」
「點解?」
「新聞都報了你嘅新聞,話你喺殺人犯;前兩日有武警、調查員上你屋,帶走咗不少嘢,聽講證據喺有架啦,仲有埋證人。」雖然喺隔住個電話,但我聽得出阿栓個種「事不關己」嘅口吻,字裡行間就多少透露幸災樂禍嘅感覺。「就唔好話栓叔多事,而家咁我哋條村都有唔少麻煩,房價都有影響,不過最近市場銷情唔錯,都唔算有咩損失。還虧陳太膽生毛,呢個時刻補價賣房子,還用綠表做九成按揭換房子,認真架勢。」
我覺得腳一麻,索性踎喺哋下,無咁易踢親。
「都講到太遠,總之而家你先認罪,屋企嘅事栓叔幫你搞。認咗罪可以向個官求情,若果你話唔認罪,後來再被判就大禍,明唔明?」栓叔收起興奮嘅情緒,苦口婆心咁講。
「栓叔認咗罪,以後所有人都會覺得我有做過,我點可以認?」
「有咩分別?而家街外人人都話你有做,同埋人哋已經有證據啦,你聽我講…」
「有咩證據?」我終於情緒失控,忍唔住破口大罵。
看守員並沒有說話,只是用好凌厲嘅目光瞪住我。
「講還講,冷靜啲,暴力解決唔到問題。而家你同事出嚟指證你,而官兵都話有十足證據,好難打,好難打。你再認真考慮我頭先講過嘅嘢。我差唔多要收線啦,要早點回家,呢排有啲搗亂分子,衝出馬路示威,塞住條路,車都無法子經過,生意做唔成,可悲可悲。我明天再找你。」說完便掛線了。
未村百多年前遭番人入侵,民不聊生,百業蕭條。村尾有個小漁塘,人口極少都不在話下,重點經濟活動較細。番人提出要收歸漁塘,村領導無反抗嘅理由,就都乾脆賣。幸虧番人搞經濟唔失禮,法治制度都總算頭頭是道,呢個漁塘竟然都闖出名頭來。漁塘嘅人都唔再捉魚,反而結上領帶,辦金融。漁塘本來哋方就細,經濟好,人自然多了,房子更以倍數漲價。漁塘嘅人買不起房子,但愈難買卻愈想買,多虧佢哋堅持,房價都高踞不下。
個晚我坐在牢房,將栓叔說話諗咗幾次,知道大概是無救了。往後留喺牢房日子還多著。本來仲想喺牆上面劃上日子記號,而家年月日對我都無意義啦。
「後生,你做咩入左黎?」無幾遠嘅阿伯用沙啞聲線問我。
「佢哋話我殺咗人。」
「認咗未?」
「仲未。」
「喺咪有律師同你傾完,叫你認?」
我唔出聲,低下頭。
「哈哈,都喺老手段,領導嘅老手段。」
我想,唔通我連最後喺呢三百呎嘅自由空間都無埋?
「不破不立,破字當頭,立在其中。」阿伯乾笑兩笑。
我心諗,以卵擊石,何以破之。
「爛蘋果從樹上跌落黎,路過嘅人覺得,都是個別蘋果爛,樹都仲喺會生健康蘋果出黎,到後來路人終於知道爛嘅是樹幹,爛嘅樹永遠都不會長出好蘋果。當爛樹冧落黎,整條村嘅村民都逃不過,殊途同歸。」後來我已經聽不懂阿伯講咩,就倒頭大睡。
隔天,派餐員如常遞上午餐,餐盤上卻夾住一份新聞紙,一打開,就見到頭條:領導完成收購舊區,村民感恩。下圖見到領導與舊區代表握手照片,企喺隔離正正是栓叔,笑得零舍燦爛。以前聽講過,領導要把舊區收回,首先要把舊區嘅人趕走,為了村嘅經濟發展,村內嘅人當然都同意,棄舊迎新一向是村嘅核心價值,只要翻新後能賺更多錢,大家都歡樂。
每個舊區村民都分到點錢,雖然不可以在村內換到任何小房子,畢竟村內房子太貴。不過犧牲一小部分人利益,都喺應該。但仍有小部分舊區村民唔同意,都是社會嘅滋事分子,仲喺街上懶死唔郁,要追討更多賠償。城管連日來都守護住村,免得其他村民受襲,不過滋事分子愈來愈多,愈坐愈惡,仲推跌城管,搗亂就是會傳染。我爸當日坐在集會看台叫口號,聽街坊講,佢應該做咗咩召集人,負責與領導談判,不過於我,只是知道屋企嘅錢愈來愈少。
後來佢哋叫嘅口號,也開始有唔同,由最初嘅:無理搬遷,還我家園,去到後來:島國獨立,打倒官商貪腐。新聞紙也將他們當作暴徒,形容他們傷害武警,外面聲音都認為武警只是履行職責,暴徒卻為咗自己利益,破壞社會安寧,理應予以譴責。後來村內更加有人發起示威反暴徒,甚麼保武警大聯盟,每次出現都載歌載舞,吵吵鬧鬧,話喺為咗保護漁塘而企出嚟,講到會令人誤會佢哋先喺革命義士。
老爸少咗返屋企,每次返黎個人都更顯消瘦,額頭上嘅血痕都好似深咗。有晚聽見媽喊住同老爸講,「唔搞啦,錢無咗就算,反正鬥唔過。」
「呢件事已經唔喺舊區嘅事,是我哋島國嘅事,你仲唔明咩?鐵屋裡無窗,大家都要悶死,沉默嘅人唔喺唔怕死,是以為自己坐定定就唔使死。佢哋望住鐵屋入面仲清醒喺度叫喊嘅人,覺得莫名奇妙,但好快之後就會清算佢哋。」之後我就好似再無見過老爸,聽街坊說,老爸被捉了到未村受審,有人話佢被處決咗,無論如何我哋都喺搵佢唔到。
那天本來就約咗栓叔見面,簽署確認書認罪。我行近當日嘅口供房,門一打開,栓叔即刻企喺身,臉上掛住一個似曾相識嘅笑容,「呀喲,都瘦咗咁多,你媽一定好疼心。」
我怔一怔,對佢嘅突如其來嘅熱情,反應不切,後來先慢慢開口問:「佢哋而家點,都有房子?」
「有啦,唔使擔心,一切都很好。」佢遞上一份確認書,「琴晚都傾咗件事,都考慮好?」
「考慮好,仲要恭喜你,重建後房子賣得好價錢。」
看到栓叔面色一沉,有人叫呢種做老羞成怒,佢向我遞上一枝筆,就好似劊子手行刑前,說服自己不是殺人兇手,只是執行者,畢竟我不殺你,自有其他人殺你,你終歸要死。我打開確認書,看到犯人名稱清楚寫住「綺賢」,我草草簽了名,合上雙眼,感受住臨悶死前最後一口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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