撥開蕭邦身邊濃霧的Pollini(之一)
有很多年時間,都不太喜歡蕭邦。猶如一團亂絮的樂思,總是觸摸不定的情緒變化,過份多的彈性速度,令我頗有不知如何招架的感覺。直至遇上波里尼(Maurizio Pollini),我才終於明白到,原來一直以來我不喜歡的並不是蕭邦「本人」,而是大部分鋼琴家對蕭邦作品的過度浪漫詮釋!
不同的人聽古典樂,有不同側重點。去年學鋼琴後,漸漸發現自己聽音樂時最注重的是body and shape。結構不清視野朦朦的詮釋,會令我抓狂。此所以,被某些人譏為「欠缺詩意、淡如開水」和被另一些人讚許為「聲部清晰、結構明朗」的波里尼,是我最愛喝的那杯茶。
記得第一次聽波里尼,是他1985年灌錄的蕭邦第二號鋼琴奏鳴曲(上圖)。超強的琴音、清晰的樂思和大刀濶斧的紋理,由家中廉價的揚聲器傳出,立時把我震懾!從此,我發現蕭邦不再是迷霧裡的朦朧風景,而是線條分明的立體瑰寶。
曾有評論家如此比喻:波里尼照亮了蕭邦的音樂,用的是強烈射燈而非柔和的陽光(illuminating Chopin’s music will strong floodlight rather than with mellow sunshine)。形容得真傳神。射燈好像不太詩情畫意,但若長年累月只靠陽光視物,其實會遺落很多細節,令我們的理解變得片面。波里尼令一切都清晰展現。
但清晰往往要靠朦朧才能彰顯。波里尼的精彩,有時要借助比較才能發現。譬如當我聽完王羽佳同一首作品的錄音後,總要請出波里尼,將我由搖晃不穩的狀態拯救過來。他,是一艘不會讓乘客暈浪的成熟穩重號。
近讀焦元溥的《聽見蕭邦》,他是這樣形容波里尼彈的第二號奏鳴曲:「優雅理性的詮釋,樂句高貴自然。」所言甚是。我特別喜歡他的第三樂章「送葬進行曲」(Marche funebre)。這樂章是第二奏鳴曲的靈魂所在,因蕭邦當年是先寫了這首Marche funebre,覺得甚是喜歡,繼而才寫出其他樂章來「湊成」一首奏鳴曲。因此全曲意念皆由此慘淡悲痛的「送葬」而生。
波里尼彈第一樂章時,速度比大部分鋼琴家要慢很多,但卻因而產生了一種水晶般通透的效果,奇妙,動人。彈第三樂章時,他的速度卻算是快的。藉著重視強拍子,加上優美而不沉溺的dynamics和一點彈性速度,他成功營造出恰如其份的情感高低跌宕。
樂章被濃得化不開的迷離和陰霾感籠罩著,內中卻又充滿了不能傾吐的奔放情感;明明有著撕心裂肺的傷感,又仍舊要保持著翩翩君子風度……這是老一輩人才會有的矛盾心情罷。唯一美中不足,是中段有如打開音樂盒的旋律,彈得略為平淡,不及其師Michelangeli的意境。但層次豐富又不失貴氣的蕭邦,捨波其誰?
Youtube上可以聽到好幾位大師的版本,最齊全的是Ivo Pogorelich。我喜歡他彈的第一、二樂章,可惜到關鍵的第三樂章,不知何解失去了神韻:
Krystian Zimerman 的第一樂章,是神來之筆。節奏極快但没有倉促感,彈出段段愁腸。可惜網上找不到他彈此奏鳴曲其他樂章的片段:
上個世代的鋼琴大師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,第三樂章彈得韻味悠長。中段的溫柔樂段比波里尼動人。但Michelangeli是波里尼老師,彈得比學生好也很正常吧:
波里尼彈第一樂章(畫面是樂譜):
第二樂章:
第三樂章:
第四樂章:
(見原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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